[现代] 王家新
又是登陆
危崖与古堡向海
向着万里巨风
它早就这样等着你,一步
一步……
终于得以放眼大海了
————从时间里出来
一刹那狂风劈面而来
风使石头呼叫,使一代代
曾在烽火台上守望的人
钻到地窖里伏地乞求
你已经受了很多
你来到这里,还要经受更严酷 的
风已削去古堡的肉,风在
巨石中吹出了洞
风打着旋,仍在翻滚的天空下
寻找那些未磨灭的
你能眺望什么?你不可能
眺望,不可能平静
不可能以这样的大海来测度自己
抬起头来————
惟有风在阴郁的海上砍出白光
你来得太早,或太迟
在风暴陡立的一瞬
你甚至不能听到一声桅樯的
支嘎声响……
你回来
想写一首诗时
石头仍在呼叫
而词语在一阵阵盐质的风中变红……
风的考古学:斯卡堡的时空褶皱
风在斯卡堡不是自然现象,而是历史的显影液。当诗人说"风使石头呼叫",他揭示的是一种逆向的考古学——不是我们发掘历史,而是历史通过风暴的暴力向我们显形。那些被风"削去肉"的古堡墙体,那些巨石上被"吹出的洞",成为时空的负片,记录着所有未能言说的记忆。
这座面向北海的危崖古堡,本质上是时间的等高线图。诗人"从时间里出来"的顿悟,暗示着登陆斯卡堡不是地理行为,而是时间维度的穿越。当狂风劈面而来,吹散了线性时间的幻觉,所有时代的守望者同时现身——中世纪的哨兵、维多利亚时代的旅人、二战期间的观察员、以及此刻的诗人,都在同一阵咸腥的风中颤抖。这种时间的坍缩效果,使"一代代曾在烽火台上守望的人"不是作为历史序列,而是作为共时性存在被感知。
风的暴力在这里具有双重性:它既是毁灭者,又是保存者。当它削去古堡的实体物质时,却意外地释放了那些被石墙禁锢的记忆。"寻找那些未磨灭的"这句看似描述风的动作,实则暗示历史中那些拒绝被同化的异质时刻。诗人意识到自己既"来得太早"——无法完全解码这些记忆;又"来得太迟"——无法阻止它们的持续风化。这种双重困境将写作行为置于救赎与徒劳的辩证之中。
诗歌结尾处"词语在一阵阵盐质的风中变红"构成了惊人的物质性隐喻。词语不再是被使用的工具,而是像铁器一般被海风氧化、被历史侵蚀的客体。这种"变红"既是腐蚀的迹象,又是新生的印记——就像铁锈既代表衰败,又暗示着物质与氧气的激烈对话。当诗人试图用语言固定风暴时,语言本身却被风暴转化,成为另一个需要被解读的考古层。
在斯卡堡,每个造访者都成为临时的地层。诗人承受的"更严酷的风",实则是所有未被书写的记忆对书写者的反向要求。那些在风中呼叫的石头,那些在地窖伏地乞求的幽灵,都在质问当代的见证者:当风暴成为日常,诗歌如何避免成为又一块被风化的石头?也许答案正藏在那道"阴郁的海上砍出的白光"里——诗歌必须承受与风同样的暴力,才能在海天之间刻下短暂的、明亮的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