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王家新
在长久的冬日之后
我又看到长安街上美妙的黄昏
孩子们涌向广场
一瞬间满城飞花
一切来自泥土
在洞悉了万物的生死之后
我再一次启程
向着闪耀着残雪的道路
阴暗的日子并没有过去
在春天到来的一瞬,我宽恕一切
当热泪和着雪水一起迸溅
我唯有亲吻泥土
那是多么明媚的泥土
曾点燃一个个严酷的冬天
行人们匆匆穿过街口
在路边梦着辽阔的化雪
只需要一个词
树木就绿了
只需要一声召唤,大地之上
就会腾起美妙的光芒
为了这一瞬
让我上路
让我独自穿过千万重晦明的山水
让我历经人间的告别、重逢
命运高悬
在这一瞬后就是展开的时间
在这一瞬后就是泪水迸流
当内心的一切往上涌
让我忍住
忍住飞雪和黑色泥泞的扑打
忍住更长久难耐的孤独
甚至忍受住死——当它要你解脱
多么伟大的神的意志
我唯有顺从
只需要一阵光,雪就化了
只需要再赶一程,远方的远方就会裸露
只需要一声召唤
我就看到——
一个日夜兼程朝向家园的人
正没于冬日最后一道光芒之中……
解冻的语法:论诗人《诗》中的时间辩证法
"只需要一个词/树木就绿了"——这行诗暴露了诗人诗歌创作的核心机密。在《诗》这首充满冬日意象与春天预兆的作品中,诗人实际上构建了一套关于"解冻"的诗学语法。这不是简单的季节更替描写,而是一场关于时间如何被语言重新组织的深刻思考。当严酷的冬天成为记忆的底色,那些"闪耀着残雪的道路"便成为时间褶皱的显影,诗人行走其上,实际上是在穿越不同时态的迷宫。
诗歌开篇"在长久的冬日之后"立即确立了一个完成时态的背景,但这个完成时被"我又看到"的现在进行时打断。这种时态的碰撞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记忆中的冬天与当下感知的黄昏在句法层面上就开始融合。诗人擅长运用这种时间的叠印技术,"曾点燃一个个严酷的冬天"中的过去时与"阴暗的日子并没有过去"的现在时相互纠缠,形成时间上的莫比乌斯环。这种处理不是技巧的炫耀,而是对历史记忆如何持续作用于当下的精准摹写。
"一切来自泥土"这一陈述句像轴心般撑起全诗的结构。泥土在诗中呈现为多重时态的载体:它既是过去严冬的见证者("曾点燃一个个严酷的冬天"),又是当下被亲吻的对象("我唯有亲吻泥土"),更是未来生命的孕育者("多么明媚的泥土")。诗人通过泥土这一意象,完成了对时间的祛魅——所有时态最终都归于最基本的元素,而诗歌语言就是让这些时态重新流动的催化剂。
最具启示性的是诗中条件句式的频繁使用:"只需要一个词"、"只需要一声召唤"、"只需要一阵光"。这些句式构建了一种诗性的条件语法,其中词语成为改变物质状态的最小单位。这不是浪漫主义的夸大其词,而是对语言本体力量的清醒认知。当诗人说"树木就绿了"时,他揭示的是诗歌语言那种使可能性变为现实性的奇妙能力。在这种语法中,未来不是被动等待的,而是可以通过语言的恰当运用提前抵达的。
动词的选择同样体现时间哲学:"涌向"、"点燃"、"腾起"、"迸溅"等词语都蕴含强烈的方向性与爆发力。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宽恕"这个动词的出现——"在春天到来的一瞬,我宽恕一切"。宽恕本质上是时间创伤的愈合剂,它使过去不再成为现在的负担。诗人将这个心理动作安排在季节转换的临界点上,暗示宽恕本身就是一种时间的更替仪式。
诗歌后半部分的"让我"排比句("让我上路/让我独自穿过千万重晦明的山水/让我历经人间的告别、重逢")构成了一组时间祈使句。这不是被动的承受,而是主动的时间穿越。诗人像一位时空旅行者,有意识地经历各种时态体验:"晦明的山水"(现在)、"人间的告别"(过去)、"重逢"(未来)。这种穿越最终服务于对"一瞬"的把握——那个所有时态交汇的奇点。
当诗歌以"一个日夜兼程朝向家园的人/正没于冬日最后一道光芒之中……"作结时,诗人完成了他对时间的诗意重构。这个奔向家园的身影既是具体的个人,也是穿越时间的诗歌本身的隐喻。没入光芒不是消失,而是进入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就像冬天没入春天,过去没入现在,个人记忆没入历史长河。
在这首诗中,诗人展示了一位成熟诗人对时间本质的思考。他理解的季节更替不是简单的循环,而是各种时态通过语言进行的复杂互动。解冻因此不仅是自然现象,更是一种诗学行为——用恰当的词语融化时间中的冰封,让记忆、当下与期待在同一个诗行中共振。这种对时间辩证法的掌握,使得《诗》超越了季节抒情,成为关于如何用语言重新编织时间的深刻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