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贺敬之
一
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
灰尘呀莫把我眼睛挡住了……
手抓黄土我不放,
紧紧儿贴在心窝上。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
双手搂定宝塔山。
千声万声呼唤你
——母亲延安就在这里!
杜甫川唱来柳林铺笑,
红旗飘飘把手招。
白羊肚手巾红腰带,
亲人们迎过延河来。
满心话登时说不出来,
一头扑在亲人怀。
二
二十里铺送过柳林铺迎,
分别十年又回家中。
树梢树枝树根根,
亲山亲水有亲人。
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
小米饭养活我长大。
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
肩膀上的红旗手中的书。
手把手儿教会了我,
母亲打发我们过黄河。
革命的道路千万里,
天南海北想着你……
三
米酒油馍木炭火,
团团围定炕上坐。
满窑里围得不透风,
脑畔上还响着脚步声。
老爷爷进门气喘得紧:
“我梦见鸡毛信来——可真见亲人……”
亲人见了亲人面
欢喜的眼泪眼眶里转。
“保卫延安你们费了心,
白头发添了几根根。”
团支书又领进社主任,
当年的放羊娃如今长成人。
白生生的窗纸红窗花,
娃娃们争抢来把手拉。
一口口的米酒千万句话,
长江大河起浪花。
十年来革命大发展,
说不尽这三千六百天……
四
千万条腿来千万只眼,
也不够我走来也不够我看!
头顶着蓝天大明镜,
延安城照在我心中:
一条条街道宽又平,
一座座楼房披彩虹;
一盏盏电灯亮又明,
一排排绿树迎春风……
对照过去我认不出了你,
母亲延安换新衣。
五
杨家岭的红旗啊高高地飘,
革命万里起高潮!
宝塔山下留脚印,
毛主席登上了天安门!
枣园的灯光照人心,
延河滚滚喊“前进”!
赤卫军,青年团,红领巾,
走着咱英雄几辈辈人……
社会主义路上大踏步走,
光荣的延河还要在前头!
身长翅膀吧脚生云,
再回延安看母亲!
1956年3月9日, 延安
诗歌《回延安》,贺敬之作,
《归心与新生:诗人<回延安>的三重精神维度》
这首创作于1956年的政治抒情诗,以"归乡者"的独特视角构建起一个革命圣地的精神图谱。诗人通过身体记忆的苏醒、革命家史的追溯、城市新貌的观照三个维度,完成了对延安从"地理故乡"到"精神母亲"的升华。
第一维度是身体的归乡仪式。"手抓黄土贴心窝"的触觉、"白羊肚手巾红腰带"的视觉、"米酒油馍木炭火"的味觉,这些感官记忆的复苏构成了最原始的乡土认同。诗人用"羊羔羔吃奶"的哺乳意象,将革命哺育转化为生命本能,使政治信仰获得生理层面的合法性。当"满心话说不出来"化作"扑在亲人怀"的身体语言时,革命情感便超越了意识形态表述,成为血肉相连的生命体验。
第二维度是记忆的考古现场。诗中反复出现的"十年""三千六百天"构成特殊的时间刻度,将个人成长史与革命发展史叠印。从"放羊娃"到"社主任"的人物蜕变,"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到"楼房披彩虹"的空间变迁,形成微观史与宏观史的互文。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鸡毛信"的梦境意象,这个战争年代的通讯符号成为连接历史记忆与现实认知的精神媒介。
第三维度是未来的视觉建构。"千万条腿千万只眼"的夸张修辞,暴露出诗人对认知能力的焦虑。这种焦虑催生了"蓝天大明镜"的隐喻机制——将整个延安城转化为可被心灵观照的镜中像。当"电灯""绿树"等现代性符号与"宝塔山""延河"等革命意象并置时,实际上构建起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视觉范式,使政治理想获得了物质形态的见证。
在"红旗"与"彩虹"的色彩交响中,诗人完成了革命圣地的符号化编码。这种编码不是简单的政治赞歌,而是通过个人化的情感语法,将制度优越性转化为可感知的体温、可触摸的风景、可传承的家史。当诗人呼唤"身长翅膀脚生云"时,已然昭示着革命理想主义向浪漫主义的诗意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