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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 屈原《九章》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
楫齐杨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
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凌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
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
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障之。
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
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
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哀郢》现代文译文：
苍天为何反复无常，让百姓遭受这般惊惶？人们离散各奔东西，在这仲春时节向东逃亡。离开故土去向远方，沿着江夏水路漂泊流浪。走出国门心痛如绞，甲日清晨我启程离乡。
从郢都出发告别故里，前路渺茫何处是尽头？船桨齐划缓缓前行，悲哀啊再难见君王容颜。望着故国楸树长叹，泪珠纷落如雪霰飘散。过了夏首向西漂浮，回望龙门已消失在远方。心中牵挂满怀忧伤，前路茫茫不知落脚何方。
随波逐流顺风而行，从此漂泊成异乡之客。乘着汹涌波涛起伏，如鸟翱翔却无处停泊。心结千千难以解开，愁思纠缠无法释怀。准备行舟顺流而下，上溯洞庭下至长江。离开世代居住的故土，如今漂泊来到东方。灵魂时时想要归去，何曾片刻忘记返乡？
背对夏水思念西方，哀叹故都日渐遥远。登上高丘极目远望，暂且舒缓心中忧伤。哀叹故土往昔安乐，悲悯江畔遗留的风尚。面对陵阳该往何处？浩渺南渡去向何方？竟不知宫殿成废墟，谁料东门荒芜至此？
心中郁结日久天长，忧思愁绪连绵不断。回郢道路多么遥远，长江夏水难以渡过。恍惚间离去似非真，至今九年未能返还。愁惨郁结难以排解，失意困顿满怀悲戚。
外表柔媚讨人欢心，实则软弱难以依靠。忠心耿耿愿效忠诚，却被嫉妒重重阻挠。尧舜德行崇高光明，光芒直达九霄云外。谗佞小人嫉妒诽谤，反诬他们不慈不爱。
厌恶忠臣含蓄美德，偏爱巧言令色之辈。小人钻营日益得势，贤者远去更被疏离。
尾声： 放眼四望天地苍茫，期盼归期何时能至？飞鸟终要返回旧林，狐狸死时头向山丘。我本无罪却遭放逐，日日夜夜怎能忘怀？
赏析： 《哀郢》是屈原流放途中的血泪之作，以"哀"字贯穿全篇，展现了三个层面的悲痛：
一、故土之哀 开篇"皇天不纯命"的诘问，奠定了全诗悲怆基调。仲春本应生机盎然，诗人却目睹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望长楸而太息"、"顾龙门而不见"等细节，将故国之思具象化。特别是"鸟飞反故乡"的比喻，成为后世思乡文学的经典意象。
二、忠君之哀 "哀见君而不再得"道尽臣子之痛，"忠湛湛而愿进"与"妒被离而障之"形成强烈对比。诗人借尧舜遭谤的历史典故，暗喻自身遭遇，展现理想与现实的尖锐冲突。
三、命运之哀 "信非吾罪而弃逐"的控诉，既是个人命运的呐喊，也折射出战国士人的普遍困境。诗中"九年不复"的时间意象，与"淼南渡"的空间意象交织，构成宏大的悲剧时空。
艺术特色上，诗人善用"泪霰"、"心结"等意象化抽象情感，通过"顺风波"、"凌阳侯"等自然景象烘托内心动荡。结构上以流亡路线为经，以情感起伏为纬，最终在"狐死首丘"的誓言中达到高潮，展现了中国文人最深沉的家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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