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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 蔡文姬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忍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羶为味兮枉遏我情。鼙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伤今感晋兮三拍成，衔悲畜恨兮何时平。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合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寻思涉历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夜间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难，六拍悲来兮欲罢弹。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徙，七拍流恨兮恶居于此。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我非食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日居月诸兮在戎垒，胡人宠我兮有二子。鞠之育之兮不羞耻，憋之念之兮生长边鄙。十有一拍兮因兹起，哀响缠绵兮彻心髓。
东风应律兮暖气多，知是汉家天子兮布阳和。羌胡蹈舞兮共讴歌，两国交欢兮罢兵戈。忽遇汉使兮称近诏，遗千金兮赎妾身。喜得生还兮逢圣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因。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
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注下沾衣。汉使迎我兮四牡騑騑，胡儿号兮谁得知？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遗。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身归国兮儿莫知随，心悬悬兮长如饥。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暂移。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十五拍兮节调促，气填胸兮谁识曲？处穹庐兮偶殊俗。愿得归来兮天从欲，再还汉国兮欢心足。心有怀兮愁转深，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子母分离兮意难怪，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阻修兮行路难。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风霜凛凛兮春夏寒，人马饥豗兮筋力单。岂知重得兮入长安，叹息欲绝兮泪阑干。
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胡笳十八拍》现代文译文与赏析
【现代文译文】 我出生时天下尚且太平，而后汉室衰微国运倾颓。苍天不仁降下离乱灾祸，大地不仁让我遭遇此时。战火连年道路危机四伏，百姓流离共同哀伤悲泣。胡骑扬尘遮蔽四野，志向难申节义损亏。面对异族风俗实难适应，遭受屈辱又能向谁倾诉？第一拍琴弦颤动，满腔愤懑无人能知。
匈奴逼我成为家室，携我远行去向天涯。万重云山归途渺茫，千里疾风卷起尘沙。胡人凶猛如毒蛇，弓箭铠甲显骄奢。第二拍琴弦欲断，心志摧折自叹嗟。离开故国入胡城，家破身辱不如无生。毛毡裹身骨肉战栗，腥膻饮食违我性情。战鼓喧响彻夜达旦，北风呼啸笼罩军营。第三拍成伤今感昔，积郁悲恨何时平息？
日夜思念故土家园，天生万物唯我最苦。天灾国乱君主失位，偏我命薄沦落胡地。习俗迥异难以相处，趣味不同更与谁语？追忆经历万般艰险，第四拍更添凄楚。南飞鸿雁欲寄乡音，北归候鸟带来汉讯。雁影高飞渺不可寻，空自断肠忧思沉沉。对月蹙眉轻抚琴弦，第五拍清冷意更深。
冰霜刺骨身受严寒，面对肉酪难以下咽。夜闻陇水呜咽如泣，晨见长城前路漫漫。追忆往昔行路艰难，第六拍悲来欲停弦。暮色中风声夹悲鸣，满腹愁绪诉与谁听？原野荒凉烽燧万里，胡俗轻老独爱少壮。追逐水草搭建帐篷，牛羊遍野聚如蚁群。草枯水竭牲畜迁徙，第七拍恨此恶居所。
若天有眼怎不见我漂泊？若神有灵为何置我荒蛮？我未负天为何遭此厄运？我未负神为何罚我边陲？作此八拍欲解忧愁，曲终反添新愁绪。天地广阔无边际，我愁相似无尽头。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盛年不得欢乐度。含怨欲问苍天，天高难达无因缘。仰首唯见空云烟，第九拍幽情谁传？
城头烽火永不熄，疆场征战何时停？杀气日日冲边关，胡风夜夜吹月明。故乡隔绝音信断，哭尽无声气将绝。一生辛苦因离别，第十拍悲极泪化血。非我贪生惧死亡，苟活只为有所望。生盼归葬故土，死求埋骨家乡。日月轮转在敌营，胡夫宠我有二子。养育孩儿不以为耻，念其生长在蛮夷。十一拍由此而起，哀音穿透心骨髓。
东风应节送暖意，知是汉皇施仁政。羌胡欢舞齐歌颂，两国修好罢刀兵。忽逢汉使传诏令，千金赎我返故园。喜获生还遇明君，可叹稚子难同行。十二拍悲喜交织，去留两情难尽述。
岂料残生得归返，怀抱胡儿泪湿衣。汉使驾车相迎候，幼儿啼哭谁人知？生死离别在此刻，为子忧愁日无光。安得生翅携儿归？一步一停足难移，魂魄消散情永遗。十三拍弦急调悲，肝肠寸断无人会。
身返故国儿难随，心如悬饥永不止。万物盛衰随四时，唯我愁苦无转移。山高水阔再见无期，夜深人静梦中逢。梦里执手悲喜交，醒后心痛无休时。十四拍泪雨滂沱，似水东流是忧思。
十五拍节奏急促，满腔郁结谁人懂？身处毡帐对异俗。只盼归乡天遂愿，重返汉国慰心怀。愁绪萦绕日渐深，日月普照偏不及。母子分离情难禁，参商永隔不相见，生死两茫何处寻！十六拍思绪茫茫，骨肉各在一方。日月东西空相望，不得团聚枉断肠。对萱草难解忧思，弹鸣琴更添悲伤！今别幼子归故乡，旧怨方平新怨长！泣血问天为何故，独我遭此滔天殃！
十七拍心鼻俱酸，关山阻隔行路艰。去时怀乡情难抑，归时别子思无边。塞上枯蒿枝叶干，沙场白骨留箭痕。风霜凛冽夏亦寒，人马困顿气力单。岂料重生入长安，长叹欲绝泪纵横。
胡笳本出匈奴中，借琴演绎音律通。十八拍虽已曲终，余响不绝思无穷。方知丝竹之妙夺天工，哀乐随心变化无穷。胡汉殊俗不同风，天地相隔母子分。我之怨气浩长空，六合虽广难包容！
【作品赏析】 这首长达1293字的长篇骚体诗，以胡笳十八拍的独特结构，展现了蔡琰跌宕起伏的人生悲剧。全诗贯穿三大情感脉络：
1. 时空错位的生命悲歌 开篇"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构成强烈的时间对照，将个人命运与时代剧变紧密交织。地理意象的运用尤为突出，"云山万重""疾风千里"的胡地风光与"陇水呜咽""长城杳漫"的故国记忆形成空间对峙，强化了诗人"天南海北头"的漂泊感。
2. 文化冲突的心灵史诗 诗中细致描绘了"毡裘为裳""羯膻为味"的生活不适，"鼙鼓喧兮从夜达明"的环境压迫，更深刻揭示了"殊俗心异""嗜欲不同"的文化隔阂。第七拍对游牧民族"逐有水草""牛羊满野"生活方式的客观描述，展现了超越个人情感的文明观察。
3. 母性困境的终极叩问 从"十有一拍"开始，诗歌转入更尖锐的灵魂拷问。归汉时的"一步一远兮足难移"，梦境中的"执手兮一喜一悲"，至"十六拍"的"同天隔越兮如商参"，层层递进地展现了母亲与幼儿被迫分离的人伦悲剧。最终"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的呐喊，将个人悲剧升华为对命运本质的哲学思考。
艺术特色上，诗人创造性地将胡笳音调转化为琴曲韵律，每拍自成段落又环环相扣。比喻运用极具张力，将胡人比作"虺蛇"，离愁喻为"泪成血"，而"雁南征""雁北归"的意象反复出现，构成精妙的呼应结构。诗中"为天有眼""为神有灵"的连续诘问，直承《天问》传统，展现了中国诗歌史上少见的激烈抗争精神。
这首血泪之作突破了传统闺怨诗的格局，以宏大的历史视野和深刻的人性洞察，成为中国古代诗歌中最动人的"苦难叙事"典范。其价值不仅在于记录了汉末女性的真实遭遇，更在于揭示了战争对人类情感的永恒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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